第四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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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杉起了個大早。
昨夜退燒後，她睡得極好，早上六點多就自然醒來，神清氣爽。
程杉意外發現，即便沒有全封閉式的睡眠環境，她也不是完全無法入睡。不像在國外的時候，整宿整宿熬著也睡不著。
她坐起來，摸到床邊櫃上的遙控器，打開房內頂燈。
燈光亮度是智能調控的，會根據室內光線的不同而緩慢調整。
程杉喜歡黑暗中的暖光，她擱下遙控器，看見邊櫃上還擺著一瓶礦泉水——蓋子是被擰開過又合上的。
程杉自然知道是誰放在這裏的，葉臻似乎非常清楚她醒來一定要喝水的這個習慣。
程杉很輕松地打開蓋子，一邊喝水一邊打量房內陳設：整個宅院都是統一的新中式裝修風格。
室內設計擺脫了“大面積使用醬肉色紅木家具”等古舊觀念裏的中式風格，以宋明時代的“內斂、簡潔”為代表特征去追溯中國式優雅。
比起德系設計的嚴謹、線條規整，家具都選擇了更圓潤的材質與形態。
程杉到底會受專業影響，在國外旅行時，會很關註所入住酒店的軟硬設施條件。
久而久之，只要有條件，她都會優先選擇各個旅行地的AMAN系列酒店。不只因為服務，更因為相似的審美偏好。
她喜歡能帶給自己“寧靜、和諧、私密”感覺的一切事物。
可能也是因為這樣，她很快適應了這間宅子，也很快就習慣了葉臻。
傷口沒有更痛，也變得幹燥不粘膩——這是好轉的趨勢。
程杉翻身下床，慢慢挪到窗邊，把遮光窗簾拉開來。那紅鋪滿視野，葉片上殘留的清露，在熹微的晨光中泛著點點晶瑩。
昨天她精力不足，怠慢了外頭這一片秋日勝景，今天總算能飽飽眼福。
程杉遠眺了一會兒，視線慢慢下移——那是葉家的院子。
枯山水庭設計，石組、白沙、苔蘚的顏色相互調諧，觸目生趣。
石板路繞白沙鋪就，盡頭分別是程杉所處的這棟三層小樓和一間單獨的茶室。
按照葉慕之前在車裏給她介紹的情況，如果全員到齊，這間老宅裏一共住著十三個葉家人。
其實嚴格算來是四家人：除了葉臻和他的父母、爺爺，葉慕與她的父母這兩家以外，還有葉臻爺爺的親妹妹之子王岳罡一家以及當年葉臻太爺爺葉乾的兄弟葉坤的後代葉輝一家。
王岳罡與葉輝兩家人都在外置業，只有每年春節才會回到老宅給老爺子拜年。
所以算起來，整個葉家與葉臻同齡的這一輩，只有葉慕與他關系最親近。
程杉轉念一想，更替程見溪感到悲嘆——他從前住的地方離他們家祖宅這樣近，他們一起來銀杏小鎮散步的次數也多，他卻從來都不知道原來這棟房子是他的家。
不管葉晉對他有多少愧疚和想補償的心思，程見溪活著的時候，幾乎沒有被葉家承認過。
他甚至連一次程見溪的家長會都沒有參加過。
同樣是葉晉的親生兒子，可程見溪和葉臻的人生迥然不同。
程杉在心裏說，如果程見溪沒有死，他會不會嫉妒這個從一出生就被幸運的光環籠罩著的哥哥呢。
大概不會吧，畢竟程見溪是那樣一個寬容善良的男孩子。
正胡思亂想，視野右下方出現一個動點，程杉看過去，原來是葉慕。
她剛從茶室出來，擡頭看見程杉站在窗邊，連忙沖她揮手：“小杉，下來吃早點！”
又想起來她腿腳不方便，連忙道：“別動啊，我喊我哥去！”
居家的葉慕確實和公司裏那個雷厲風行的葉主編很不像，程杉忍不住笑，轉身慢慢彎腰，把昨天拿來還沒整理的行李箱打開。
她現在沒法洗澡，洗漱後，只能擰了熱毛巾把身上裸|露出來的皮膚都仔細擦了一遍。又換上幹凈的長袖家居服，才從房間出去。
二樓共六個房間，分列於樓梯口兩側。
程杉所住的客房距離樓梯口還有段距離。
昨天上來之前，她聽葉慕說整個三樓都是葉臻的，一般情況下，就連負責打掃的保潔阿姨也進不了葉臻的書房。
倒也不全因為家裏人多偏袒這個兒子，而是坡頂的房屋結構決定了三樓空間相對較小，一共只有三個房間，充當了葉臻的臥室、書房、工作室。
程杉仰頭往樓上看，餘光瞥見有人上樓來了。
“葉臻。”程杉精神飽滿，同他打招呼，“你們都起這麽早嗎？”
葉臻穿得格外休閑：質地柔軟的深藍色寬松長袖針織上衣配同色系的棉質長褲。
唯一違和的是他腳下那雙粉色的棉拖鞋。
看上去像是手工DIY的成品，只三四成新，鞋面上有歪歪扭扭的金線繡紋，看上去應該是一排字母。
程杉自他走到樓梯口，就低頭端詳許久。
“I blessed a day I found you.”
等到葉臻站在他面前，程杉才把兩只鞋上的那句英文完整念出來。
很出名的電影臺詞，來自電影《怦然心動》，意思是：感謝上天讓我遇到你。
對於這部電影，程杉記憶更深刻的是另一句話：有些人淺薄，有些人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有一天你會遇到一個彩虹般絢麗的人，當你遇到這個人後，會覺得其他人只是浮雲而已。
她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為那是她獨自在宿舍看完後又拉著程見溪去佛蒙特森林重看了一遍的電影。
“程見溪，那個人就是你，我再也不可能像愛你這樣愛別人了。”
看到動情處，程杉雙手捧著程見溪的臉，非常認真地向他表白。而程見溪臉頰微紅，低頭親了親她的手心。
“那你呢？你也是這樣的嗎？”
程杉被他親得手心發癢，拱進他懷裏，擡頭問他。
“I blessed a day I found you.”
程見溪低聲，在她耳邊說。
那些對話、場景，像一根根琴弦，被無意撥動之後，回憶的樂章就悄然奏響。而此時此刻，葉臻穿著這樣的一雙鞋，站在程杉面前。
“這是，女朋友送的？”
程杉極力維持著表面的平靜，努力擠出一個笑來，說：“這麽久都舍不得扔，應該是很懷念吧。”
葉臻沒拿手機上來，也無法回答程杉的問題。
他彎腰想要去察看程杉的傷口，卻被她讓開了。
“我好多了。”程杉低聲說，“能自己走。”
她說完，真的就繞過葉臻往樓梯口走去。葉臻看見她明明忍著痛，卻也要走得盡可能穩當的樣子，眉心輕輕皺起。
他垂目看了一眼自己的拖鞋，眼底情緒翻湧。
程杉並非不在意。
對於這個認知，他不知道是該覺得高興還是不高興。他剛剛上樓的時候就已經註意到了自己的鞋子，可是他還是穿著它來見程杉了。
葉臻不知道自己心底裏是不是存著試探她的心思。
程杉在下第一節臺階的時候就意識到自己這口氣爭得代價太大——她完全沒法正常完成屈膝下樓這個動作。
在這個停也不是走也不是的時刻，她簡直沮喪得想要就地一躺。
可幾乎在同時，一雙胳膊自她身後伸到前邊來，葉臻已經無聲無息地大步走過來，微微矮身，就要抱她。
程杉剛想掙紮，視線卻定在一處不動了，身體隨之放松了警惕，就這麽被他打橫抱了起來。
葉臻把鞋子脫了。
程杉看見他的長褲褲腳下，只露出一雙穿白色短襪的腳。
“葉臻，你……”程杉臉頰發紅，低聲說，“我不是介意你前女友給你的鞋。”
葉臻抿著唇角，緩慢而穩當地下著樓梯。
程杉覺得這個解釋更是越描越黑，索性把什麽都說了：“鞋子上那句英文臺詞，是從前程見溪跟我說的。我只是覺得巧……”
程杉註意到葉臻聽見自己這句話後微微繃起的下頜，他的神情看上去有一點意外，可同時又帶著自嘲似的笑意——總之，他看上去比剛才低落很多。
葉臻不是一個容易情緒外露的人，但程杉完完全全感受到了這種難以掩飾的低落。
一直到了餐廳，程杉吃早飯的時候，她都覺得坐在一旁安靜看手機的葉臻非常低氣壓。
葉慕早上就約了朋友在茶室喝茶，餐廳裏只有文阿姨忙裏忙外。
文阿姨是葉慕口中那個最會做飯的阿姨，中西餐都手到擒來，還喜歡琢磨開發新菜式。今天她準備的是常見的西餐早點：現烤面包、煎蛋、牛奶、培根卷。
不過程杉註意到餐桌上有一碟的梅子醬，一勺的量，盛在小小的青色陶制調料碟裏頭。
她取過果醬抹刀挖了一點塗在面包上，味道酸甜可口，意外的好吃。
程杉有點驚喜道：“我在國外從沒有吃到過這麽好吃的梅子醬，應該不是在市場買的吧？”
文阿姨笑瞇瞇地說：“我自己做的呢。不只是梅子果醬，還有黑糖梅子露、梅幹、梅子酒、梅子醋……小慕喜歡這些，所以每年都備下很多。”
文阿姨健談，程杉不過起了個頭，她就把怎麽制作這些梅子周邊的步驟一點點說與她聽：“……用的是莫頓海鹽。等上七天以後，梅子就會變皺，慢慢滲出梅子漿，這時候就該放上紫蘇葉了……”
程杉一邊吃東西，一邊聚精會神地聽著，沒留意到嘴角沾了紅色的果醬。
葉臻擡眼看到了，本想提醒她，可看著程杉的側臉，卻一時走了神。
程杉一直是個挺馬虎的姑娘，所以他一度認定她沒有辦法照顧好自己。
可這幾年看下來，她其實是完全能夠獨自生活的。只是有些無傷大雅的細節，處理不好也無妨，反倒讓她看上去可愛自然。
葉臻想到這裏，不由地自嘲。
也就是她，他才這麽百般找借口去證明她的可愛；也就是她，才讓很多他為自己劃定好的路線一而再地被修改。
程杉註意到葉臻筆直的目光，下意識擡手抹了抹嘴巴——果然是臉上有東西。她朝他笑笑，說：“葉臻，文阿姨手藝這麽好，你真有口福。”
她說這話的口氣，就像尋常朋友來家裏做客。葉臻淡淡地想，從前程杉不會用這樣的語氣和他說話。
人總是貪心不足。
在重新見到程杉以前，葉臻以為自己能看著她就會覺得足夠。
但是不夠，遠遠不夠。
對她的欲|望與日俱增，呈指數式爆炸增長。
程杉見葉臻還沒有從低迷的情緒裏緩過來，便不再與他多聊，連帶著自己也有一點興致索然。
最後吃完了，葉臻過來抱她上樓，她才低聲說：“你把他的東西拿給我吧。”
葉臻知道“他”是誰。
可這個時候，他一點也不想把程見溪的東西拿給她。
葉臻無動於衷，抱著程杉往樓上走。
程杉能感覺到葉臻的抗拒，她心裏沒底，不知道這個人究竟在不高興什麽，又說：“葉臻，你答應我的。”
葉臻悶了半晌，等上到二樓，才低低地嗯了一聲。
這一聲，把程杉嚇了一跳。
她受驚的時候，眼睛會不自主地張大，眼睫毛細微地顫：“你是能發聲的？”
他能，甚至能混沌不清地低語。但因為說不清話，所以他鮮少開口。
葉臻：“嗯。”
他的聲音極其低沈，只一個音節都能引起胸腔共鳴似的。
程杉很快想明白，腦部語言功能區損傷，會造成發音異常，構音不清。而他這種人，是絕對不會容忍自己在陌生人面前表現出一點點狼狽、無措的。
所以在旁人面前，他寧可半點聲音也不發出來。
葉臻沒有把程杉送回房間，而是繼續上樓。
程杉有一點緊張，說：“我聽小慕說，樓上都是你的房間？”
“嗯。”
“程見溪的東西都在你的房間裏？”
“嗯。”
程杉覺得問得順口，忍不住又問了幾個選擇疑問句，而葉臻都以“嗯”來作答。
程杉楞了楞，突然說：“我們這樣一問一答感覺有點蠢。”
葉臻：“嗯。”
兩人皆是一頓，同時笑起來。
葉臻笑得克制一些，但終究不再像剛才那樣繃著一張臉，唇角抿得跟受了委屈似的。
程杉自在多了，說：“你……其他的音節，也能發嗎？如果表示否定呢？”
她半是試探半是調侃，沒指望葉臻配合她。
誰料葉臻真的發出表示否定的聲音來——
“嗯嗯~”
第一聲上揚，第二聲是去聲。他這帶轉調的嗯嗯，甚至有一點撒嬌的意味。
程杉看著他正兒八經哼唧的樣子，想笑，又覺得自己現在笑好像有點不好，於是閉著嘴憋著，憋得臉通紅，終於破了功，發出暢快的笑聲。
“嗨呀，葉臻你太可愛了！”
葉臻活這麽大，自懂事以來，還沒有被女孩子用“可愛”這個詞形容過。
他一時站定，堅決地搖頭向她表示否定，並且說：“嗯嗯~”
程杉笑得眼淚都飆出來，葉臻下意識把左肩往前送了送，後者極自然地也把頭伸過去在他肩頭的衣料上蹭了蹭眼睛。
這一套動作的默契和流暢程度，讓兩個人都有些發怔。
在這短暫的沈默裏，程杉的心臟忽然突突地急速跳了幾下，才慢慢斂住笑意，說：“到了。”
作者有話要說：
關於新中式裝修風格的“以宋明時代的‘內斂、簡潔’為代表特征去追溯中國式優雅。”一句，是很久前逛知乎裝修專題的時候讀到的，應該不是原句……寫的時候想起來，但沒找到具體出處。
“寧靜、和諧、私密”，來源於安縵酒店官方網站中對酒店的定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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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退燒後，她睡得極好，早上六點多就自然醒來，神清氣爽。
程杉意外發現，即便沒有全封閉式的睡眠環境，她也不是完全無法入睡。不像在國外的時候，整宿整宿熬著也睡不著。
她坐起來，摸到床邊櫃上的遙控器，打開房內頂燈。
燈光亮度是智能調控的，會根據室內光線的不同而緩慢調整。
程杉喜歡黑暗中的暖光，她擱下遙控器，看見邊櫃上還擺著一瓶礦泉水——蓋子是被擰開過又合上的。
程杉自然知道是誰放在這裏的，葉臻似乎非常清楚她醒來一定要喝水的這個習慣。
程杉很輕松地打開蓋子，一邊喝水一邊打量房內陳設：整個宅院都是統一的新中式裝修風格。
室內設計擺脫了“大面積使用醬肉色紅木家具”等古舊觀念裏的中式風格，以宋明時代的“內斂、簡潔”為代表特征去追溯中國式優雅。
比起德系設計的嚴謹、線條規整，家具都選擇了更圓潤的材質與形態。
程杉到底會受專業影響，在國外旅行時，會很關註所入住酒店的軟硬設施條件。
久而久之，只要有條件，她都會優先選擇各個旅行地的AMAN系列酒店。不只因為服務，更因為相似的審美偏好。
她喜歡能帶給自己“寧靜、和諧、私密”感覺的一切事物。
可能也是因為這樣，她很快適應了這間宅子，也很快就習慣了葉臻。
傷口沒有更痛，也變得幹燥不粘膩——這是好轉的趨勢。
程杉翻身下床，慢慢挪到窗邊，把遮光窗簾拉開來。那紅鋪滿視野，葉片上殘留的清露，在熹微的晨光中泛著點點晶瑩。
昨天她精力不足，怠慢了外頭這一片秋日勝景，今天總算能飽飽眼福。
程杉遠眺了一會兒，視線慢慢下移——那是葉家的院子。
枯山水庭設計，石組、白沙、苔蘚的顏色相互調諧，觸目生趣。
石板路繞白沙鋪就，盡頭分別是程杉所處的這棟三層小樓和一間單獨的茶室。
按照葉慕之前在車裏給她介紹的情況，如果全員到齊，這間老宅裏一共住著十三個葉家人。
其實嚴格算來是四家人：除了葉臻和他的父母、爺爺，葉慕與她的父母這兩家以外，還有葉臻爺爺的親妹妹之子王岳罡一家以及當年葉臻太爺爺葉乾的兄弟葉坤的後代葉輝一家。
王岳罡與葉輝兩家人都在外置業，只有每年春節才會回到老宅給老爺子拜年。
所以算起來，整個葉家與葉臻同齡的這一輩，只有葉慕與他關系最親近。
程杉轉念一想，更替程見溪感到悲嘆——他從前住的地方離他們家祖宅這樣近，他們一起來銀杏小鎮散步的次數也多，他卻從來都不知道原來這棟房子是他的家。
不管葉晉對他有多少愧疚和想補償的心思，程見溪活著的時候，幾乎沒有被葉家承認過。
他甚至連一次程見溪的家長會都沒有參加過。
同樣是葉晉的親生兒子，可程見溪和葉臻的人生迥然不同。
程杉在心裏說，如果程見溪沒有死，他會不會嫉妒這個從一出生就被幸運的光環籠罩著的哥哥呢。
大概不會吧，畢竟程見溪是那樣一個寬容善良的男孩子。
正胡思亂想，視野右下方出現一個動點，程杉看過去，原來是葉慕。
她剛從茶室出來，擡頭看見程杉站在窗邊，連忙沖她揮手：“小杉，下來吃早點！”
又想起來她腿腳不方便，連忙道：“別動啊，我喊我哥去！”
居家的葉慕確實和公司裏那個雷厲風行的葉主編很不像，程杉忍不住笑，轉身慢慢彎腰，把昨天拿來還沒整理的行李箱打開。
她現在沒法洗澡，洗漱後，只能擰了熱毛巾把身上裸|露出來的皮膚都仔細擦了一遍。又換上幹凈的長袖家居服，才從房間出去。
二樓共六個房間，分列於樓梯口兩側。
程杉所住的客房距離樓梯口還有段距離。
昨天上來之前，她聽葉慕說整個三樓都是葉臻的，一般情況下，就連負責打掃的保潔阿姨也進不了葉臻的書房。
倒也不全因為家裏人多偏袒這個兒子，而是坡頂的房屋結構決定了三樓空間相對較小，一共只有三個房間，充當了葉臻的臥室、書房、工作室。
程杉仰頭往樓上看，餘光瞥見有人上樓來了。
“葉臻。”程杉精神飽滿，同他打招呼，“你們都起這麽早嗎？”
葉臻穿得格外休閑：質地柔軟的深藍色寬松長袖針織上衣配同色系的棉質長褲。
唯一違和的是他腳下那雙粉色的棉拖鞋。
看上去像是手工DIY的成品，只三四成新，鞋面上有歪歪扭扭的金線繡紋，看上去應該是一排字母。
程杉自他走到樓梯口，就低頭端詳許久。
“I blessed a day I found you.”
等到葉臻站在他面前，程杉才把兩只鞋上的那句英文完整念出來。
很出名的電影臺詞，來自電影《怦然心動》，意思是：感謝上天讓我遇到你。
對於這部電影，程杉記憶更深刻的是另一句話：有些人淺薄，有些人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有一天你會遇到一個彩虹般絢麗的人，當你遇到這個人後，會覺得其他人只是浮雲而已。
她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為那是她獨自在宿舍看完後又拉著程見溪去佛蒙特森林重看了一遍的電影。
“程見溪，那個人就是你，我再也不可能像愛你這樣愛別人了。”
看到動情處，程杉雙手捧著程見溪的臉，非常認真地向他表白。而程見溪臉頰微紅，低頭親了親她的手心。
“那你呢？你也是這樣的嗎？”
程杉被他親得手心發癢，拱進他懷裏，擡頭問他。
“I blessed a day I found you.”
程見溪低聲，在她耳邊說。
那些對話、場景，像一根根琴弦，被無意撥動之後，回憶的樂章就悄然奏響。而此時此刻，葉臻穿著這樣的一雙鞋，站在程杉面前。
“這是，女朋友送的？”
程杉極力維持著表面的平靜，努力擠出一個笑來，說：“這麽久都舍不得扔，應該是很懷念吧。”
葉臻沒拿手機上來，也無法回答程杉的問題。
他彎腰想要去察看程杉的傷口，卻被她讓開了。
“我好多了。”程杉低聲說，“能自己走。”
她說完，真的就繞過葉臻往樓梯口走去。葉臻看見她明明忍著痛，卻也要走得盡可能穩當的樣子，眉心輕輕皺起。
他垂目看了一眼自己的拖鞋，眼底情緒翻湧。
程杉並非不在意。
對於這個認知，他不知道是該覺得高興還是不高興。他剛剛上樓的時候就已經註意到了自己的鞋子，可是他還是穿著它來見程杉了。
葉臻不知道自己心底裏是不是存著試探她的心思。
程杉在下第一節臺階的時候就意識到自己這口氣爭得代價太大——她完全沒法正常完成屈膝下樓這個動作。
在這個停也不是走也不是的時刻，她簡直沮喪得想要就地一躺。
可幾乎在同時，一雙胳膊自她身後伸到前邊來，葉臻已經無聲無息地大步走過來，微微矮身，就要抱她。
程杉剛想掙紮，視線卻定在一處不動了，身體隨之放松了警惕，就這麽被他打橫抱了起來。
葉臻把鞋子脫了。
程杉看見他的長褲褲腳下，只露出一雙穿白色短襪的腳。
“葉臻，你……”程杉臉頰發紅，低聲說，“我不是介意你前女友給你的鞋。”
葉臻抿著唇角，緩慢而穩當地下著樓梯。
程杉覺得這個解釋更是越描越黑，索性把什麽都說了：“鞋子上那句英文臺詞，是從前程見溪跟我說的。我只是覺得巧……”
程杉註意到葉臻聽見自己這句話後微微繃起的下頜，他的神情看上去有一點意外，可同時又帶著自嘲似的笑意——總之，他看上去比剛才低落很多。
葉臻不是一個容易情緒外露的人，但程杉完完全全感受到了這種難以掩飾的低落。
一直到了餐廳，程杉吃早飯的時候，她都覺得坐在一旁安靜看手機的葉臻非常低氣壓。
葉慕早上就約了朋友在茶室喝茶，餐廳裏只有文阿姨忙裏忙外。
文阿姨是葉慕口中那個最會做飯的阿姨，中西餐都手到擒來，還喜歡琢磨開發新菜式。今天她準備的是常見的西餐早點：現烤面包、煎蛋、牛奶、培根卷。
不過程杉註意到餐桌上有一碟的梅子醬，一勺的量，盛在小小的青色陶制調料碟裏頭。
她取過果醬抹刀挖了一點塗在面包上，味道酸甜可口，意外的好吃。
程杉有點驚喜道：“我在國外從沒有吃到過這麽好吃的梅子醬，應該不是在市場買的吧？”
文阿姨笑瞇瞇地說：“我自己做的呢。不只是梅子果醬，還有黑糖梅子露、梅幹、梅子酒、梅子醋……小慕喜歡這些，所以每年都備下很多。”
文阿姨健談，程杉不過起了個頭，她就把怎麽制作這些梅子周邊的步驟一點點說與她聽：“……用的是莫頓海鹽。等上七天以後，梅子就會變皺，慢慢滲出梅子漿，這時候就該放上紫蘇葉了……”
程杉一邊吃東西，一邊聚精會神地聽著，沒留意到嘴角沾了紅色的果醬。
葉臻擡眼看到了，本想提醒她，可看著程杉的側臉，卻一時走了神。
程杉一直是個挺馬虎的姑娘，所以他一度認定她沒有辦法照顧好自己。
可這幾年看下來，她其實是完全能夠獨自生活的。只是有些無傷大雅的細節，處理不好也無妨，反倒讓她看上去可愛自然。
葉臻想到這裏，不由地自嘲。
也就是她，他才這麽百般找借口去證明她的可愛；也就是她，才讓很多他為自己劃定好的路線一而再地被修改。
程杉註意到葉臻筆直的目光，下意識擡手抹了抹嘴巴——果然是臉上有東西。她朝他笑笑，說：“葉臻，文阿姨手藝這麽好，你真有口福。”
她說這話的口氣，就像尋常朋友來家裏做客。葉臻淡淡地想，從前程杉不會用這樣的語氣和他說話。
人總是貪心不足。
在重新見到程杉以前，葉臻以為自己能看著她就會覺得足夠。
但是不夠，遠遠不夠。
對她的欲|望與日俱增，呈指數式爆炸增長。
程杉見葉臻還沒有從低迷的情緒裏緩過來，便不再與他多聊，連帶著自己也有一點興致索然。
最後吃完了，葉臻過來抱她上樓，她才低聲說：“你把他的東西拿給我吧。”
葉臻知道“他”是誰。
可這個時候，他一點也不想把程見溪的東西拿給她。
葉臻無動於衷，抱著程杉往樓上走。
程杉能感覺到葉臻的抗拒，她心裏沒底，不知道這個人究竟在不高興什麽，又說：“葉臻，你答應我的。”
葉臻悶了半晌，等上到二樓，才低低地嗯了一聲。
這一聲，把程杉嚇了一跳。
她受驚的時候，眼睛會不自主地張大，眼睫毛細微地顫：“你是能發聲的？”
他能，甚至能混沌不清地低語。但因為說不清話，所以他鮮少開口。
葉臻：“嗯。”
他的聲音極其低沈，只一個音節都能引起胸腔共鳴似的。
程杉很快想明白，腦部語言功能區損傷，會造成發音異常，構音不清。而他這種人，是絕對不會容忍自己在陌生人面前表現出一點點狼狽、無措的。
所以在旁人面前，他寧可半點聲音也不發出來。
葉臻沒有把程杉送回房間，而是繼續上樓。
程杉有一點緊張，說：“我聽小慕說，樓上都是你的房間？”
“嗯。”
“程見溪的東西都在你的房間裏？”
“嗯。”
程杉覺得問得順口，忍不住又問了幾個選擇疑問句，而葉臻都以“嗯”來作答。
程杉楞了楞，突然說：“我們這樣一問一答感覺有點蠢。”
葉臻：“嗯。”
兩人皆是一頓，同時笑起來。
葉臻笑得克制一些，但終究不再像剛才那樣繃著一張臉，唇角抿得跟受了委屈似的。
程杉自在多了，說：“你……其他的音節，也能發嗎？如果表示否定呢？”
她半是試探半是調侃，沒指望葉臻配合她。
誰料葉臻真的發出表示否定的聲音來——
“嗯嗯~”
第一聲上揚，第二聲是去聲。他這帶轉調的嗯嗯，甚至有一點撒嬌的意味。
程杉看著他正兒八經哼唧的樣子，想笑，又覺得自己現在笑好像有點不好，於是閉著嘴憋著，憋得臉通紅，終於破了功，發出暢快的笑聲。
“嗨呀，葉臻你太可愛了！”
葉臻活這麽大，自懂事以來，還沒有被女孩子用“可愛”這個詞形容過。
他一時站定，堅決地搖頭向她表示否定，並且說：“嗯嗯~”
程杉笑得眼淚都飆出來，葉臻下意識把左肩往前送了送，後者極自然地也把頭伸過去在他肩頭的衣料上蹭了蹭眼睛。
這一套動作的默契和流暢程度，讓兩個人都有些發怔。
在這短暫的沈默裏，程杉的心臟忽然突突地急速跳了幾下，才慢慢斂住笑意，說：“到了。”
作者有話要說：
關於新中式裝修風格的“以宋明時代的‘內斂、簡潔’為代表特征去追溯中國式優雅。”一句，是很久前逛知乎裝修專題的時候讀到的，應該不是原句……寫的時候想起來，但沒找到具體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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